无花果：何故唱响满江红

癸卯兔年，张艺谋新片《满江红》在大陆爆红，票房猛蹿若干亿，让人不由得侧目关注一下，甚至有上网找来枪版一睹为快的冲动。

 

于我而言，满江红的故事再熟悉不过，因为我的故土就是大宋的国都东京汴梁城，那就是满江红最后一句的天阙所在地。在东京城南四十五里，就是岳飞抗金最北的据点朱仙镇。朱仙镇是全国四大名镇之一，岳飞庙就位于全镇的中心。

 

关帝庙遍及全国各地乃至海外，而岳飞庙却不多见，朱仙镇岳飞庙是全国三大岳庙之一，另外两座分别在汤阴和杭州。汤阴是岳飞的出生地，杭州是岳飞遇难的地方，而朱仙镇和岳飞有什么关系呢？因为这是岳飞抗金的最后的据点所在地。

遥想当年，汴京富丽天下无，开封城的人口达到一百多万，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。包拯、欧阳修在开封府相继任职，王安石、司马光在争论变法，苏东坡、黄庭坚在京城往来，林冲在操练水军，鲁智深在大相国寺倒拔垂杨柳，李清照在京城一隅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。徽宗皇帝和京城名妓李师师正打得火热，汴河两岸，店铺林立，游人如织，为了记录这盛世繁华，徽宗命令画师张择端用画笔记录，于是有了千古名卷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
 

然而，靖康年的灾难让这一切灰飞烟灭。金兵南下，势如破竹，最终攻破开封，掳走徽宗钦宗二帝以及无数金银财宝，留下一座残破的废都。九皇子赵构是唯一的漏网之鱼，之后一路难逃，在扬州稍作停留，与妃子正行周公之礼，闻听金兵又来，吓得提起裤子就跑，从此一蹶不举。陆地上无处藏身，赵构又乘船入海，一路南下到温州，直到金兵撤兵，这才战战兢兢落脚在杭州，是为高宗。

在宋军一路溃败之中，唯有岳飞独树一帜，他力主抗金，一路北伐，收复失地，最终到达开封城南四十五里的朱仙镇，在那里发生了牛头山大捷。

 

眼看就要还都开封了，然而高宗皇帝却在一日之内，连下十二道金牌，命令岳飞立即撤兵回杭州，岳飞无奈，只得班师回朝，回去不久，就被陷害死在西湖边上的风波亭。

 

岳飞一路抗金，杀得金兵落花流水，让人欢欣鼓舞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遭到奸人陷害，又令人痛心疾首。为了安抚民心，孝宗皇帝追封他为武穆王，明成化年间，朱仙镇修建起岳飞庙供人祭祀，岳飞诗词满江红就镌刻在庙内的石碑之上。“三十功名尘与土、八千里路云和月”，“壮志饥餐胡虏肉，笑谈渴饮匈奴血”，岳飞这豪情万丈的诗句自此千古传唱，成为鼓舞士气，弘扬爱国主义的强心针。

 

金庸先生的名著《射雕英雄传》，正是以靖康之耻为背景创作的武侠小说，郭靖杨康的名字就取自靖康二字，郭靖黄蓉为搜寻武穆遗书，在北国故土上演绎爱情故事，剧中插曲就有一首粤语版的满江红，“怒发冲冠凭栏处”，不由让人倍感悲壮。开封著名的旅游景区清明上河园每晚的歌舞表演《东京梦华》都有满江红的片段，另外满江红还被编成京剧、秦腔等剧目，我在西安的时候，曾经看过谭建勋先生主演的秦腔满江红。

 

近代有不少人质疑满江红的作者并非岳元帅本人，因为金国不在贺兰山，他干嘛要“踏破贺兰山缺”，而大宋的敌人是金国，他干嘛要饥餐什么“胡虏肉”，渴饮什么“匈奴血”。这大概是伪作者分不清金国的地理位置所致，也可能是明代为了抵抗匈奴瓦剌而写。非但如此，吃肉喝血等内容在今天看来也实在血腥，不宜传播。但这些都不重要了，只要能拿来为我所用就行了。于是，抗日期间，满江红火过一阵子，援朝期间，满江红也火过一阵子，而今满江红又火了，而且火得有些莫名其妙。

 

岳飞抗金的精神是还我河山，保家卫国，多用于亡国亡种之时，为鼓舞人抵抗外辱。明代弘扬岳飞精神，是为驱逐蒙古，所以朱元璋赞美岳飞“纯正不曲，书如其人”，民国弘扬岳飞精神，是为了驱逐满洲，所以孙中山赞美岳飞“中华民族的精神代表”，而今又弘扬岳飞精神，是为了驱逐哪个，抵抗哪个呢？

 

岳飞遇害之后，南宋王室半壁江山又偏安了一百多年，后来亡于蒙古，所以元末各路义军都以恢复大宋，还都开封作为号召，刘福通的红巾军攻破开封城之后，就定都于此，定国号为宋。朱元璋的明军也以恢复大宋为名，“山河奄有中华地，日月重开大宋天”，所谓“日月重开”，就是“明”字，而明是为了重开“大宋天”，只是后来定都开封的主张被大臣们否定了，于是才定都南京。

 

如今的东北，就是曾经的大金国所在地，努尔哈赤作为金国的后人，国号即为后金，后来改为清，而清只是金的谐音，金清一家，只是完颜家族的未竟之业被爱新觉罗家族实现了而已。华夏民族两度亡国，被迫剃发易服近三百年，直到辛亥革命，“驱除鞑虏，恢复中华”的大旗才重新扬起，清帝退位，汉人才算是恢复了自己的国家。

 

所谓“驱除鞑虏”，把鞑虏驱除到哪里呢？哪里来就回哪里去，鞑虏的龙兴之地在东北，所以最初的革命目的只是恢复中华本部十八省，武昌起义的旗帜上也只有十八颗星。后来清王室与民国谈判成功，王室继续住在宫里，而大清国的国土由民国继承，这才有了五族共和的北洋政府。

 

然而，1924年，冯玉祥把溥仪赶出了皇宫，溥仪无处可去，只得哪来的回哪里，最后流落到了满洲，九一八事变之后，张学良毫不抵抗，退回到了关内，溥仪在日本扶植之下，成立了满洲国。可是当初为什么没有马上爆发满华大战呢？因为满洲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啊，你把人家赶走了，人家回到自己国土上建国，你干嘛打人家呢？于情于理不符啊，所以除了民间武装之外，东北基本上没有什么抵抗。那么，一向力主抗日的伟光正在干嘛呢？九一八事变之后两个月，伟光正就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S.W.A.共和国，你说蒋先生他能忙得过来吗？

 

蒋先生忙不过来，抗日让伟光正上不行吗？可是伟光正相距甚远，正忙着反围剿，顾得不反什么满洲国，而伟光正的老大哥苏联，竟然后来也正式承认了满洲国。后来，伟光正开始了长征，一路“北上抗日”，只是估计弄错了罗盘针，日本人在东北，人家跑到了西北去了。虽然后来放弃了国号，被国军收编了，八年里也打死过八百多个日军，但人家主要的功劳在于抗日之后夺取政权，说白了也就是中国人杀中国人。起初，人家的计划仅仅是在苏俄的帮助之下，占领东北，定都哈尔滨，但后来杀红了眼，一路南下，歼灭中国人800多万，居然理想实现了。

 

按理，马列入主中原，一统江湖，早就国泰民安了啊，怎么又要唱响满江红了呢？要唱也该台湾那边的英英来唱啊，毕竟民国的传国玉玺在人家那里，蒙古占领华夏，抗元，满洲占领华夏，抗清，日军占领华夏，抗日，而今，马列又占领华夏，你们怎么就不抗了呢？

 

蒙古占领中国，中国人却把成吉思汗当成了自己的皇帝；满清占领中国，中国再度亡国，人们被迫剃发易服，而中国人却又把人家当成自己的王朝，歌颂什么康熙乾隆。历史从来就是充满讽刺的，电影满江红里的角色，很多暴力镜头，杀来杀去杀得都不是金兵，而是在杀大宋自己人。

 

这还不算，电影里的演员，竟然用的是东北人，要知道东北曾经是人家大金国的土地啊？不过也无所谓了，满洲国成立之后，大量汉人闯关东，满洲人也急剧汉化，满洲国成了汉人的土地。汉人来演抗金人士，倒也说得过去。比这离谱的还有，影片中的背景音乐不时传来豫剧的旋律，那时候中原大地上有豫剧吗？开封被攻陷之后，宋人大量难逃到浙江福建一带，据说现在的浙江话才更接近当时的开封话，不过电影吗，只是娱乐就不要较真了。

 

但是，满江红好歹是历史事件，岳飞遇害，秦桧是主谋之一，影片在末尾却安排秦桧的替身来领诵满江红，且不说宋词本来是要唱出来的，剧中却是用普通话领诵，而且是让大奸臣秦桧来领诵，这是几个意思？不过后来剧情又翻转了，说领诵的其实是秦桧的替身，而真实的秦桧已经被杀死了，我不得不钦佩编剧的意淫能力，让观众们坐在影院里，又赢麻了一次。

 

然而事实上，秦桧不仅没有死，还活得好好的，现在用的宋体字就是秦桧所创。可中国人的意淫能力世界第一，杀不了秦桧，我们就炸秦桧，江南人把炸油条唤作炸秦桧。秦桧生前得志，死后让他不得安宁，各地的岳庙门前都有秦桧的铁像，跪在岳庙门前。朱仙镇岳庙门前，则有五座跪像，除了秦桧之外，还有秦夫人王室，以及张俊、万俟卨、罗汝楫，他们都赤裸上身，尤其是秦桧夫人，唯独她那尊黑铁跪像的两只乳房，被前来的游客摸得油光锃亮，格外抢眼。

 

然而，秦桧一等真的是戕害岳飞的元凶吗？不，如果没有皇上旨意，谁也不可能杀害岳飞的，真正要杀掉岳飞的是高宗皇帝赵构，而秦桧等人只是帮凶，秦夫人更是一脸无辜。赵构为啥忌恨岳飞呢？因为当年岳飞的口号根本不是什么“朝天阙”，而是“迎回二圣，还都开封”，而高宗这时候不想打仗，只想和金国苟合，自己在临安府做儿皇帝，可岳飞一心要“收拾旧山河”，还要“迎回二圣”，如果岳飞真打败了金兵，赢回了徽钦二帝，那么已经当上皇帝的高宗怎么办？所以，岳飞就成了他皇帝路上的心腹之患，杀死岳飞也就成了必要之举了。

 

然而，从古到今，有谁敢把矛头指向高宗皇帝呢？有谁敢把高宗的跪像搬在岳庙门前呢？皇帝从来都是被歌颂的对象，从来都是英明睿智，怎么可能让真龙天子来跪岳飞这一介草夫呢？可怜的岳飞，被皇帝杀了头，而词作中竟然还喊着有一天要收拾旧山河，再来朝天阙呢！看来岳将军真的有点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了。

 

前有长津湖，后有满江红，其实都是战狼精神的延续，为了给民族主义打鸡血，巧用了历史故事，实则是鼓吹仇恨教育，培养一批批战狼，在必要的时候为伟光正卖命。正因如此，很多人对美国对日本，甚至对一海之隔的台湾恨之入骨，叫嚣着什么打台湾捐辆车，打美国捐座房，打日本捐条命。你丫整天喊打喊杀的，台湾人惹你了吗？不是口口声声台湾同胞吗？美国人惹你了吗？美国占领过你一寸土地吗？只有日本历史上侵略过中国，但那时候的日本人早就死光了，现在的日本人惹你了吗？即使那时候的日本，在占领区，也没有破坏过文物，杭州岳墓安然无恙，朱仙镇岳庙保存完好。只有到了新中国，岳飞庙才遭到了巨大的破坏。岳墓被掘，岳飞父子的尸骨被抛弃，现在的岳墓只是后来重修的壳子。朱仙镇岳庙也难逃厄运，大炼钢铁的时候，岳飞庙门前的五奸跪忠铁像，连同隔壁关帝庙门前的两根铁旗杆都被连根拔起，炼成了铁疙瘩，岳庙里的所有泥塑都被砸烂，匾额被烧毁，而仅存的大殿，也被改为学校以及后来的社办工厂。遭到相同命运的何止岳庙，孔庙、孔林也是如此，孔墓被掘，尸骨被抛，北京的城墙被拆得剩下1.5公里。

 

毁掉岳飞庙的那一拨人还没有死绝，现在又要高唱满江红了。历史往往如此，前面喊着斗私批修，后面又搞市场经济；前面喊着批林批孔，后面又搞孔子学院；前面喊着计划生育，人流结扎，后面又鼓励三胎，反对躺平。前面贯彻清零，后面又突然解封，正好比前十一个月憋着到处找马桶，最后还是拉了一裤裆。

 

如今，大疫三年，白骨如山，火葬场排起长龙，死于非命的人尸骨未寒，竟然又唱响了满江红，让我们抗金吗？可谁是金呢？美国是金？日本是金？还是台湾是金？我也搞不清，金的英语是“Gold”，所以干脆简称为“G”。是谁隐瞒疫情？是谁训诫李医生？是谁让我们买不到感冒药？是谁让我们买不起骨灰盒？再往前，是谁让唐山女子被打，是谁把丰县女子逼疯，是谁让贵州大巴翻车，是谁让胡新宇失踪？是谁封了我们的口，是谁让我们一张白纸写不了一个字，然后就算不写字也成了罪证？反正不是美日台，我弄不清是谁，就权且当做是金吧。此时脑中浮现出金的英语单词“Gold”，于是简称为“G”。

 

无花果

二〇二三年一月二十八日

癸卯年正月初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