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花果: 回忆马吉元哈智
回忆马吉元哈智
离开祖国四年多,陆续听到几位故人归真的消息,不由得让人感慨今生短暂,世事无常。今天早上,建平兄弟给我发来短信,传达了热衷于宣教事业的马吉元先生归真的消息,勾起我对他深深的思念。
马吉元家住西安大学习巷南口,由于排行老二,人们亲切称呼他为马二,比他小的人都叫他二哥。马二哥热衷于宣教事业几十年,在汉地穆斯林群体中享有盛名。虽然他在改开初期就已经勤劳致富,而且在西安市中心有房地产,但他出名的并不是他的企业,而是他对宣教事业的支持。
我是在1996年第一次听说马吉元的名字,那时候我在西安学习伊斯兰知识,好友黄保国说要带我去见一位神秘人物,热衷于宣教事业,而我那时正是一名热爱宣教,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,每天思考着如何在中国传教,于是我跟着他一起去了西京饭店,在那里见到了他。他刚刚洗完澡,穿着短裤,高度近视,见我们来了,赶紧戴上了眼镜。那时候,他的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,而我才24岁,对西安话也听不太懂,费劲地听了他一番高论而告别。
1997年暑假期间,我应张玉平阿訇之邀,到周至县清真寺教课,那些年各地清真寺的暑假班风起云涌,清真寺里挤满了孩子,吃住全在寺里,而我负责给他们教授信仰知识,在暑假班期间,我们取得了传教的突破,动员了十来个非穆小孩子加入了伊斯兰,我们将他们组成另外一个班级,取名伊英班,寓意是伊斯兰的精英。
暑假班结束的时候,马吉元带着一行人马坐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来到了寺里,他在汇报演出的会上,用他那富有特色的沙哑的声音发表了一次热情洋溢的讲话。他引用了一段古兰经经文:当时,你的上主从亚当子孙的脊背之中取出他们的后代,并使他们招认,“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上主吗?”他们说:“怎能不是?我们已经作证。”(7:172),我感到有些意外,原来他也念过经。后来据他透露,他的经文知识好像是惠世亮阿訇教给的,那时候他们一起坐牢,他自嘲说:“人家阿訇是因为教门而坐牢,而额是因为干古纳哈而坐牢。”他之所以幡然醒悟,还因为一场车祸,真主给了他二次生命,用他的话说“额是一个罪人,安拉乎太尔俩疼慈了额”。
总之,人到中年的马吉元开始对教门事业产生极大的热情,并且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宣教之中。同治元年以后,西安周边已经没有了穆斯林,1942年前后,大量河南人迁往陕西,于是其中的穆斯林又在各地盖起了一些清真寺,这些清真寺规模远不如当年,而且教门凋敝,破败不堪,有的清真寺甚至请不起阿訇。马吉元就从海老的阿校、大皮院的伊校,还有东郊清真寺等地抽调了一些有志青年去当地的清真寺里任教,并且会不定期地提供经费,我所知道的有赵华利、张玉平、杨克林等,被他分别安排到了周至、安康、紫阳等地。除此之外,各地的暑假班到来,他还会带着大量物资去送温暖,热情的教亲请他讲话,他往往能用短短的几句话打动人心:“我们在家里开着空调看着电视凉快呢,安拉乎的朝房铺着破席子没人管……”,听到此处,大家都感到深深的惭愧,只希望能为主道做更多的事情。
我在1997年暑假到周至宣教,之后又去了杨凌宣教,在杨凌劝导了二十多人相继加入伊斯兰,所以与马吉元的交集越来越多,当地教亲都把他当作贵客,有什么困难也希望他伸出援手。1998年初,我到了郑州小楼寺任教,给学生教授阿拉伯语,自认为脱离了宣教第一线。到了夏天,马吉元和孙喜平几个人到了小楼寺,在我的房间开始劝说我回西安去。他说他在自己家里办起了学习班,男女老少几百人学习,不戴头巾的、露着腔子的女人都赶来学习安拉乎的皇言了,兄弟啊,你怎么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呢?言下之意,我应该奔赴前线去奋斗,劝说人们回归安拉才是最好的。我禁不住他的鼓动,承诺他学期一结束马上就前往西安。
那年暑假,我怀揣着梦想,拎着两捆古兰经后三卷,兴冲冲地踏进大学习巷2号,来找我亲爱的二哥,从此以后,我算正式入住西安,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。那时候,他住在一楼,二楼是学习班,三楼是礼拜殿,当晚人们围坐一圈,开始了奇怪的争论。大家都是热衷宣教的人士,其中几个我都认识,没想到却说出了出乎意外的话语。大意是你把洪阿訇请过来了,是给你未来的学校请的吗?还是给我们的学习班请的?这时候我才明白了,原来二哥口中家里办的几百人的学习班并不是他办的,而是这帮人借用他的地方办的班。马吉元回答:当然是给现在的学习班请的,当初说要请洪阿訇大家都是同意的。于是他们面露难色:“那现在学习班已经有老师了,洪阿訇怎么安置,工资怎么办?”马吉元说:“你们办学请老师,额给你们请来了,你们问额怎么办?”他们只有回答:“那就托靠真主吧。”马吉元顿时火了:“托靠真主,你给额教托靠真主,你当额是进教的吗?”我闻听此言顿时明白了,原以为自己的到来会得到他们热情接待,没想到却当着我的面踢起了皮球。为了化解尴尬,我说:“不要紧,你们原有老师,他们教阿语,我可以教信仰知识,可以教古兰经啊,这并不冲突。至于工资,我举意为主道奋斗,我不要工资。”大家看我这么说,于是商定每天晡礼之后,由我给大家讲解古兰经。
当天晚上,我就住在了三楼大殿的地毯上,第二天晡礼之后,大概来了几十人,围成一圈,听我开始讲经,我从第一章开始讲解,仅仅第一句经文,我就讲了一个多小时,人们都被我的讲解吸引了,大家鸦雀无声,都听得津津有味。讲完之后,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,纷纷表示,从未听过如此生动的布道。我颇感得意,有一种成功的喜悦。
然而好景不长,讲经仅仅持续了三天,就被迫中断了,因为其中大部分人要到长治出哲玛提,课程只得暂停,我受二哥之托前往宋滩宣教。宋滩是周至县尚村附近的一个小村,村里有位老太太,只记得自己是回民,从外地嫁到了这里,但她不忘初心,走十几公里寻找清真寺,后来经过劝说,拾起了早年的信仰。经过协商,她愿意我们入住她的家中,劝说她的儿孙回归教门,就这样,我们几个小年轻就前往宋滩宣教,在那里成功办起了学习班,经过几十天的学习,当地的中小学生有三四十人愿意皈依伊斯兰。我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哥,极力劝说他组织人们前往当地探望,让当地人看到伊斯兰的力量。
那天早晨,我们组织了三辆中巴车,车上坐满了闻讯而来的男女老少,大家浩浩荡荡向宋滩进发,由于当地不通公路,中巴车好几次陷入泥泞之中,马吉元抱怨我说不该领大家到这种地方,我坚持自己的意见,希望当地的环境能够引发到访的人们的心灵触动。果然,几百人涌进了宋滩那所院子里,看着院子里当课桌用的长条木板,小孩子坐得整整齐齐,开始念诵清真言,那一刻,我们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。大家要求我发言,由于人太多,后面的人看不到我,于是他们让我站在一个方凳子上。踩上了凳子,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,就止不住地哭了起来,我哽咽地说了一段古兰经经文:信众啊!我指示你们一种生意,它能拯救你们摆脱惨痛的刑罚好吗?你们信仰真主及其使者,并以自己的财产和生命为真主之道奋斗,如果你们知道,那对你们更好。”(61:10)
接下来,二哥开始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开始讲话:“额们在屋里吹着空调,这些娃们在伏里天为安拉乎的教门发急呢,给人教授安拉乎的皇言呢!人家讨着安拉乎的喜悦,咱们家里铺着红地毯,安拉乎的朝房铺的是破草席,咱们把钱给给坊上那些油蘸布,安拉乎的教门没人管,额们都是罪人,额们对不起安拉乎……”说着说着他就哭了起来,大家也都忍不住哭了起来,一个个七尺硬汉在众人面前,都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。
传统穆斯林固步自封,没有向外传教的意识,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能够打破这种障碍,尝试向外传教,并以此带动一些人,让每个穆斯林都能够自觉开始传教,然而这种努力是非常艰难的,所以我想用宋滩的成功给人们带来启示,那就是只要我们尝试着接触非穆,他们同样也能像我们一样,口中诵念真言,成为认主独一的穆斯林。
回到西安不久,他们对二哥的非议越来越多,说他宣教只为沽名钓誉,说他宣教不符合乌斯鲁卜,我很诧异这些令我尊敬的、留着胡须、戴着白帽穿着白袍的人,怎么能够公然背谈呢?二哥怎么就不符合乌斯鲁卜了呢?去宋滩那天,他在人们的怂恿之下,还特意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袷袢啊,我心里悄悄为二哥鸣不平,但也不敢声张,只是对他们感到失望。果然,他们之间的矛盾爆发了,这些人宣布解散在二哥家的学习班,他们的合作到此结束。二哥找到了我,我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。“兄弟啊,额把这群人给撵了,都是些贼骨头”。但是学习班不办就太可惜了,我说。二哥让我把解散的学习班恢复起来,于是我找到了原来教课的海旭小妹妹,让她把妇女班重新恢复起来,就这样,学习班又重新回到了原地。我则听命于二哥,陪他一同前往白水、周至、武功等地清真寺,慰问各地的暑假班。天气逐渐变凉,大殿里没有任何铺盖,没有毛巾被,甚至没有枕头,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,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收入,每天吃饭也没有着落,但我满怀着宣教的热情,无怨无悔。
秋天,我在家乡办婚礼,邀请马吉元前来,为了给我捧场,他和谷老、哈桑哥、马克林四人坐着火车,千里迢迢来到了开封参加婚礼。他在婚礼上致辞:“这碎碎的一个娃么,为啥额们要来呢?因为安拉乎着,安拉乎疼慈了额们……”虽然他的话往往前言不搭后语,但往往能一下子说中要害,遗憾的是我的家乡亲朋基本上很难听懂陕西话,加上他掺杂着大量的经堂语,我估计在场的人都是一头雾水。
婚后,我来到了西安,住进了大皮院马克林提供的一个小院子里,应海老之邀在大学习巷清真寺任教,白天在寺里教课,晚上就到二哥家里,教授阿语学习班。第一次办班,我在回坊的电线杆子上贴了很多布告,很快有几十人报名,于是我每晚都排了课,一三五阿语,二四六信仰,班级里挤满了听课的学生,他们大多是西安大寺的群众,对新式的阿拉伯语产生兴趣,而我满足了他们的需要,借此机会也想传播我的宣教思想,就这样学习班如火如荼。那年斋月,马吉元哈吉给了我唯一的一次工资,就是五百块钱。
原来呆在马吉元那里的那帮人,虽然离开了那里,但没有停止活动,他们开始过来劝告让我终止办学,理由是男女混杂,安拉不喜,我找出很多证据,但他们说这是问了巴基斯坦大筛海的结果,虽然学习古兰经,但仍然是在干罪,好比一杯牛奶里滴了一滴尿进去,再好的牛奶也被糟蹋了。那时节他们的影响力很大,穿着袍子留着胡子,说话掷地有声,我不得不正视他们提出的问题。带着这种困惑,我也产生了前往巴基斯坦的渴望,于是,我于1999年,放弃了办学,前往巴基斯坦寻找他们口中的真理。
2002年底,我回国之后开始尝试在陕西师范大学附近创办伊斯兰中心,召集大学生组织学习,每周一次的聚会逐渐初具规模,于是我们创办了属于自己的网站,也就是后来的绿色中华。与此同时,我又开始在西安回民街办阿语班,由于没有场地,我又找到了久违的二哥,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。在他家的烂尾楼的二楼开辟了一间大教室。我开始招兵买马,创办了属于我自己的天启学习班。2003年初,我的第二本作品《中华穆斯林的现状与展望》问世,西安老派阿訇在春节期间组织起来批判我,我不得不出走云南,在纳家营的朋友家住了一个多月。后来我又回到西安,继续经营我的网站,以及我的天启学习班。这时候的马吉元,已经完全向传统势力倾斜过去了。他开始留起胡须,穿上巴服,接待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到访的哲玛提,他的家里常常聚集了几十人上百人,来自各地,操着不同的方言,大家热情高涨地听白雅尼,他则跑前跑后招待大家。为了给众人管饭,他特地请了厨师,还请了专门的阿訇,而我则呆在前院教课,与他的来往不多。有时候见他在院子里张罗,我会找他寒暄几句,他总是带着几分得意,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说:“这就是一个亿万富翁的家”,接下来他会使用急剧转折“额们都是安拉乎的班代,安拉乎疼慈了额,给了额赎罪的机会。”我们组织大学生活动,会邀请他到场助兴,但后来,他似乎失去了对学习班的热情,对学习班的存在不咸不淡。后来我才得知,回坊的传统势力给他施加了巨大的压力,首先,攻击我的那些阿訇不满他给我提供场地,接着,出哲玛提的那帮人也不满他给我提供场地。传统阿訇攻击我,是因为我的书反对念经收钱的陋习,而哲玛提攻击我,是因为我的学习班里有男有女。按照他们的说法,男女学习一定要分开,在一起即为哈拉姆,如果在一起,中间必须隔一道布帘,否则必为哈拉姆。但我不以为然,将他们的逻辑嗤之以鼻,继续我行我素办学,偶尔还邀请他们到场参加我组织的皈依仪式。二哥此时已经成了哈吉,人们亲切称之为马哈吉,他碍于面子不得不来,但和哲玛提的几位都是低着头,不敢抬头看人,因为他们怕不慎看见女人的羞体。更有一位好兄弟,我邀请他一起前往师大附近的学习点,他与我坐603公交车一起前往,到了地方见屋子里有女生,他站在门口不愿意进来,理由是不符合乌斯鲁卜,我被他们整得无语了,心想刚才公交车上那么多女人摩肩擦踵难道就符合乌斯鲁卜了吗?不是也照样坐了过来了吗?为啥一学习古兰经,就搬出了乌斯鲁卜了呢?
但我的力量不足以抗衡这股势力,他们不断督促马吉元把我弄走,甚至一个人拒绝到他家里,问为什么?他说:“不行么,有哈拉姆呢么。”说话期间,用眼珠子示意二哥家的楼上,因为那里是我的学习班所在地。他们用这种方式向二哥表达抗议。接着,还有一个人,跑来二哥家直言:“你把喔河南人给撵了去,让喔怂在这做啥呀?”但二哥还是没有赶我走。再到后来,我听说二哥和古寺的一帮人出哲玛提到了内蒙,其中的一位阿訇是平日里攻击我最恶毒的,我隐隐感觉事情不妙。果然,后来,我的内蒙朋友告诉我,他们在聚会的时候,公然指名道姓攻击我,被我朋友回击,而二哥在场却一言不发。
最终,马吉元哈吉为了维持他在西安的人脉,选择了与他们和解,而放弃了我。但他没有直接让我离开,而是通过穆银芳雅雅转告我,让我们搬到小学习巷去,那时候我们的规模越来越大,在小学习巷租了一幢三层小楼办公,为了不让二哥为难,我们决定搬迁。
自此之后,我与二哥的来往越来越少了,我们先搬到了小学习巷,后来又搬到了庙后街,一直持续到了2008年,再后来我被回坊的一些阿訇陷害而入狱,之后被迫终止在回坊办学,再后来我又到了渭南,这一别就是好几年。2010年,渭南办暑假大学生培训班,我特意邀请他前来助兴,我和他一见如故,开玩笑问他,二嫂咋没带着过来?要不要给在这里找上一房?他轩然大笑:“额兄弟可砸挂额呢!”
来渭南的这次,再次听到他那熟悉的白雅尼,仍然是沙哑的嗓音,只是这次会用普通话了,他使用哲玛提常用的方式,教大家开始念清真言,甚至让民宗局的那几位干部也跟着一起念,人们推脱不过,也跟着一起念了起来。
再后来,我到他家里去了一次,他已是满头白发,俨然成了个鹤发老翁,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年岁,只是之前他一直染发,让我忽略了他的年龄,虽然常年喊他二哥,其实他与我父辈的年龄一样。再后来,我听说他患病而半身不遂,心里想着抽时间去探望他,但最终没有实现,没想到那次会面竟是永别之日。
很多人对马吉元颇有微词,说他年轻的时候如何长短,但他人到中年投入教门之中是实实在在的,他对教门的感情不容置疑,对教门的奉献也是有目共睹,他多次走访关中和陕南各地,我和他一起去过白水、华阴、武功、周至、杨凌、渭南,最远还一起坐火车去过山西侯马,在回来的火车上,他还不忘给人宣教。另外,紫阳、安康、镇安、江口等地也都留下了他的身影,他或多或少资助过当地的清真寺,后来又在家里长年接待哲玛提,对来来往往的宾客管吃管住。我的学习班在他那里存在了三四年,他没有收过一分钱的电费水费,所有这些都是实在的功修尔麦里,投桃报李,他渴望安拉乎的喜悦,我想他也一定能够得其所愿,是非功过都由安拉定夺,在给亚麦提立起的日子,大能的真主将会给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回报。
明天,二哥的埋体将安息在洪庆塬上,我无法到场参加殡礼,谨以此文表达对他的怀念。
无花果
二〇二三年六月二十七日于南洋
是的,我也跟着马老去了几处地方学习和宣教。马老的精神是我们每个人学习的榜样。愿安拉升高他在乐园里的品级。阿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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